秧菜男

文:陳述

秧菜男

星期日,雨後,三個大男人蹲著在秧油麥菜苗。

 

「有乜嘢賣呀,哥仔。」兩位姐姐很悠閒地走進來。

農夫嘀嘀咕咕,因為真的沒有甚麼可賣了,秋葵收盡,粟米未結,有的只餘下洛神花。

「遲啲啦,有粟米。」農夫勉強答應著。

 

「嘩,你地啲粟米咁多草,睇見都唔舒服,搶晒啲肥嘛。」其中一位姐姐不停地重覆這一句,大概說了十次。

想不出應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耕作計劃,農夫只好說:「啲粟米同啲草傾好咗嫁喇,ok嘅,同我地都有下肥嫁。」

「係喎,佢地啲肥好靚喎。」另一位姐姐嘖嘖稱奇的向著我們的堆肥,得知我們自己回收廚餘堆肥,連連點頭。農夫終於取回一分,順勢解說如何與社區合作處理廚餘問題。

「我地以前喺公廁攞肥嘅,你地都試下嘛。」雙方繼續很積極的討論著人屎的問題。

 

「啲油麥菜唔係咁種嫁。」姐姐很快轉換話題。

「妳地點種嫁?」農夫繼續蹲著請教,是因為腳已經有點麻痺吧。

「嗱,你呢棵種呢度,嗰棵咪種嗰邊角囉。」農夫面上一大個問號。「唔係邊夠位生呀。」

「係咪即係咔啦咔啦咁呀。」還是幫忙的鄉友旁觀者清。

「係喇,係喇,品字型咁嘛。」

其實農夫計劃中是想稍後要「鬆腳」(中耕)後順道下肥,所以想五株齊頭的下,以便日後工作。

「算啦,你地鍾意點就點啦,人人手法唔同,不過我地就係咁種囉。」

 

「好喇,我地去摘雞屎藤。」

「有咩?喺邊度。」

「上面嗰啲高樹咪有囉,整茶果用嗰啲囉。」

「姐姐,邊頭鄉下。」

「東莞石龍。」

「我都係東莞喎,新民。」

「唔識嗰頭,咁你應該識耕田啦。」

「邊度識吖,你嚟教我地。」

「你請唔請人吖,講起都好想玩返。」

「邊請得起妳地呀。」

「唔講喇,遲啲再嚟睇下啦。不過見到啲草真係好唔舒服。」姐姐有她的堅持。

 

姐姐離開,農夫秧好了苗,看著列中的菜,好像與心中所想的分佈不太一樣。

口述歷史的後話:傳說離真實有多遠?

文:朱耀光

軍地原是鄉村名

為了尋找「軍地」的故事,我請信謙帶我探望他的嫲嫲。駛過聯和墟不久,就是「軍地」了。「軍地」,望名生義,就是軍人的地方。自從香港政府於1920年代修好新界環迴公路,粉嶺便成為香港北方的邊防重鎮,「軍地」又位於新圍軍營和皇后山軍營的旁邊,於是大家也將「軍地」聯想為「英軍駐紮之地」,很多粉嶺老街坊也這樣告訴我。然而,歷史就像俄羅斯套娃,層層相套,打開外面的瓷娃,才發現裡面藏著一個面孔一樣、卻又獨立完整的小瓷娃,每次揭露,都充滿驚喜。一個「軍地」名字,不只一個「軍地」傳說。

朋友提醒我,「軍地村」早在《新安縣志》便有記載了。我立刻跑到圖書館,結果在〈都里〉的段落中找到「軍地村」的名字,說實話,如果不是這樣刻意去找,一定會看漏眼。究竟,是哪些軍人比「英軍」更早來到粉嶺?如果「軍地村」曾經是古代的軍事要衝的話,為何沒有出現在古代的軍事地圖之中?這時候,我想了起信謙。他跟馬屎埔的村民訪談後,說暑假要回軍地的老家跟嫲嫲學種菜。於是,我打電話給信謙,請他幫忙找「軍地村」的故事。想不到,信謙不單回到軍地村跟嫲嫲聊天,還到了村公所找資料。那一天,碰巧劉村長在村公所,信謙便問他軍地的故事。可是,村長說自己所知的也不多,只將一篇複印的文章交給信謙,文章題為〈軍地原是鄉村名昔日駐守宋朝兵〉,作者為「老街坊」,文中提到:

「據故老相傳,在南宋末年,宋帝昺等由海上乘船到本港宋王台一帶的時候,北方便有很多忠勇的軍隊,聽說宋帝來了新安縣,於是也來效忠,其中一支軍隊,由雙魚嶺而來,首先就駐紮在該處,然後派人到宋王台向張世傑等報到,張世傑就命令這支軍隊,駐守於原地,守衛著東北方。……軍地村也是由當時流落下來的宋軍建立,由於該地為宋軍駐紮之地,故名軍地。」

我還未找到文章的出處,但肯定的是,這個故事來自另一個更古老的傳說。一個名字,隨著年月的沉澱,蘊藏了不同的真實與想像,就好像「香港」的歷史,從昔日的「香港村」到今日的「香港」,層層往外套,一個表面上延續著的名字,卻埋藏著斷裂的回憶和想像。紅香爐的「香港」、出產莞香的「香港」、海盜香姑的「香港」、商城的「香港」。命名的回憶,本來就是想像的角力。

我跟著信謙,走到軍地公立學校旁邊的石屋,看到學校名字由一位「官錦桂」的本地人所題,宋軍後人的傳說活現眼前。走進信謙嫲嫲的石屋,信謙立即問嫲嫲「軍地」的歷史,嫲嫲說:「我唔識歷史架。」我轉個話題,「嫲嫲,你喺度住咗好耐囉可?」「係呀,四十幾年啦。嗰陣時附近冇咁多屋,有好多田……。」從軍地的手袋廠到兒子在軍地公立學校的校園生活,我們看到的軍地,不再是任何軍人駐紮的地方,而是一代人胼手胝足打造的安樂窩。離開的時候,我看到石屋的門楣還掛著「維記商店」的紅漆金字招牌,我想起了馬屎埔的「友蓮士多」,還有那些正在消失的家庭雜貨店。

歷史,是一道敞開的大門。在歷史的長河中,我們與父母、祖輩、鄉親和鄰舍再次連結,與失語的祖先相認。在聆聽與述說之間,封印在扉頁間的歷史便會重生。正如德國史學家狄爾泰(Dilthey)所言:每個人同時又是無數相遇中的一個點,無數個人匯聚成生命之網絡,聚成生命之巨流,而生命本身就是在他們中間表現為社會的、歷史的實在。「軍地」的歷史充滿了傳說,但每一個傳說都見證著一個時代濺起的歷史浪花。

馬屎埔農村口述歷史:走一段眾聲繽紛的農村歷史之旅

文:朱耀光

馬屎埔農村口述歷史研習於2011年開始,現仍進行中,鄉土學社在此再次感謝所有參與的馬屎埔村民及基督教香港信義會心誠中學學生。

參與村民:鄧婆婆、區嫲嫲、區十公、區十婆、區八婆、張伯、區森、區流根、區太、晞旻、浩旻、羅婆婆、蘭姐、黎生、賴太、張小姐、繁叔叔

訪談及資料整理:鄧天賜、林穎彤、練曦潼、林沛生、李卓穎、馬曉楠、曾謙信、吳家琪、陳樂童、侯凱倫、彭行雲、廖麗琴、梁信謙、許家豪、李思朋、李浩洋、黃芷澄、劉詩敏、盧家愉、丘翠雯、陳怡霖、劉可兒

 

油牆假期

心誠的一眾師生為村民梁太粉飾房子,學生戲稱為「油牆假期」

 

名字的故事

誰來講馬屎埔農村這一段歷史?這是一個連名字也搞不清楚的粉嶺村落,位於粉嶺平原,本來是風水美地,現在的「梧桐河」以前叫「鳳溪」,從「八仙嶺」和「龍山」而來,經過「龍躍頭」和「烏鴉落陽」抵達「虎地坳」,沿深圳河流到「後海」。

「鳳溪」本來九曲十三灣,像鳳凰一樣在平原自由翱翔,鳳凰時而急轉,在平原上留下牛軛湖,在一些農民的地契上,還會看到「牛青湖」的名字。這裏住着仙人神獸,村民得到祖靈和土地的庇佑,作物年年豐收。後來,英國人來了,他們稱「鳳溪」為「印度河」,後來又改為「梧桐河」。讀中二的天賜與家人住在龍躍頭,他問太婆:「以前條梧桐河係咪成日氾濫㗎?」太婆話:「嗰條唔係叫河,係叫坑,係經常氾濫,啲水流到大海。」天賜又問:「氾濫點算?」太婆開始不耐煩了:「唔知,個個人都係種禾,唔得閒,氾濫嘅時候我就會走到天台。」天賜的太婆七十多歲了,在她的記憶中,戰前的粉嶺是稻米生產地,人迹杳然,大部分農民都住在圍村,在農忙的季節才一起到水稻田勞動,河水氾濫就當是天然灌溉,反正稻米不怕水,這就是華南米農的生存之道。

不知從何時開始,也不知是誰將「梧桐河」以南的大片田地稱為「馬屎埔」。或者英國軍人都喜歡在粉嶺平原駐紮,在策馬揚鞭的時候留下了滿地馬糞吧。「馬屎埔」旁邊還有「皇后山」和「軍地」,都是殖民者留下的名字。命名本來就是一場關於想像的角力,戰後的馬屎埔不只是農田,更是逃亡者的避難所。曾幾何時,村民的門牌上曾經清清楚楚寫着「馬仕埔」,但在一九七九年的測繪處地圖上,卻只有「馬屎埔」的字樣。一樣的「埔」(平地的意思),不一樣的想像。村民晞旻說:「上一代嘅村民覺得「屎」字唔好聽,咪改做『馬仕埔』囉,但後來又畀人叫返做『馬屎埔』嘞。」村民遠離故鄉,在粉嶺平原開枝散葉,以「仕」代「屎」,是一種自我期盼。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名字之變更,揮去了落難荒涼的悲情,懷抱異地為鄉的心願。馬屎埔的名字,隱藏了一段又一段落葉歸根的故事。

數代人生命史只換來寥寥數字如果你在Google地圖鍵入「馬屎埔」,你只會發現一片空白。不過,只要將「地圖」模式切換到「衛星」模式,你會發現馬屎埔的農田橫直相間,農棚和房屋星羅棋布,是一片生氣盎然的綠色空間。如果你不甘於鳥瞰馬屎埔,你可以化身成麻鷹俯衝而下,然後停駐在馬路旁石屋邊的石榴樹上,你或許會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正為家人預備午飯,她的嫲嫲在石屋中念念有詞,希望爺爺在天之靈保佑家人上下平安,當你轉過頭望過去,另一個年輕人正推着滿車作物收成回來,父母徐徐走到飯桌旁預備午飯,三代人在農棚下說說笑笑……。你說,馬屎埔有歷史嗎?如果,我們仍然以「小農村到新市鎮」的模式去看新界歷史的話,可能只看到粉嶺的街道和屋苑的名字,忽略了馬屎埔這個小農村。即使有歷史書提到馬屎埔的歷史,也只以寥寥數語,像墓誌銘一樣記錄這段往事:馬屎埔的農民大都來自於戰後的南海、番禺和順德,他們帶來了產量較高的種菜技術,他們漸漸將馬屎埔的稻田變成菜田。然後,……再沒有然後,縱然村民仍在這裏生活,但歷史戛然而止,數代人的生命史只換來寥寥數字。村民以生命寫成馬屎埔的歷史,除了種菜技術,他們還把故鄉的事物帶到這裏,在這裏,除了本地族群的「風水墳」,我們還可以見到順德的「桑畿魚塘」、南海的「水田」、客家的「三連屋」和「寶安」的鄉間小路,馬屎埔不是一族人的故鄉,乃是一個時代的故鄉,一個動盪世代共同打造的新鄉土。

 

肥料與水源

何笑婆婆來自順德杏壇,戰前在佛山認識祖籍南海的丈夫區潤,1953年移居到馬屎埔。她說,童年時的順德有很多桑畿魚塘,稻米與瓜菜輪種,讓土地有休息的時間。馬屎埔村口信箱附近,以前有一棵生得歪歪斜斜的桑樹,行人走入馬屎埔村的時候都要彎一彎身,好像鞠躬的樣子,可能是桑樹提醒我們要謙卑地面對土地。

華南農民與桑樹的關係很密切,除了種田以外,養蠶取絲是農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桑樹是農民的重要財產,農民不會隨便鋸掉一棵桑樹。聽說村口那棵生得歪歪斜斜的桑樹是區俊老伯伯(化名)小時候種的。區俊,人稱俊叔,父親是南海華遠村的地主,為了避開共產黨統治,1949年帶着家人逃到馬屎埔,住在今日村口信箱附近,區族的人都尊稱區俊的父親為「二老爺」。二老爺有3個兒子,區賢伯伯(化名)是俊叔的哥哥。區賢伯伯在信箱旁的鐵皮小屋,過着半隱居的生活,他不喜與人交談,只與貓為伍,村民都叫他「貓伯伯」。貓伯伯數年前過身了,只留下孤零零的鐵皮小屋、歪歪斜斜的桑樹、和不離不棄的小花貓。貓伯伯離開後,有些熱心的貓義工開始照顧小花貓,每天帶食物到貓伯伯的鐵屋前餵貓兒;一些年輕人在牆外畫了一隻拿着鋤頭的花貓紀念貓伯伯;最可憐是那棵歪歪斜斜的桑樹,於半年前被鋸掉了,只留下一個已死的樹頭。聽說地產商已「買了」貓伯伯的鐵皮小屋,當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貓伯伯的鐵皮小屋可能已被拆。就像那棵歪歪斜斜的桑樹一樣,鐵皮小屋象徵着南海華遠鎮區族一代人以異地為鄉的故事,即將消失的,不單單是一棵樹,還有一個「故鄉」。

貓仙人

鐵皮屋上的「貓仙人」壁畫,就像古代的社公般立在村口,守護村民免受妖邪所害。後來鐵皮屋被地產商清拆。(作畫:鄉友H)

 

自從二老爺來到馬屎埔後,很多區族的人都從南海的華遠鎮移居馬屎埔。晞旻的爺爺區潤是區俊的同村兄弟,來到馬屎埔後也在村口信箱附近落腳。晞旻說:「以前馬屎埔好大㗎,榮福榮輝都係馬屎埔一部分,我哋間屋以前喺中間,後來先變咗喺馬路邊。」談到初到馬屎埔的時候,何笑婆婆說:「嗰陣時馬屎埔冇水冇電,耕田好辛苦。我地種韭菜同白菜仔,以前喺聯和墟有個『大肥池』,我用『大肥』同骨粉種菜,用鴨毛鋪田。」學生聽到這裏,不知什麼是「大肥」便問我,我告訴他們「大肥」是糞便,他們面面相覷,說:「阿sir,咁咪好臭囉!」「可能,但我讀小學嗰陣,老師已經教我哋一句『史廖林白蔡』(屎尿淋白菜)去記中國姓氏。」一直以來,用糞便灌溉是很平常的事情,農民當然會覺得氣味難聞,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農民物盡其用,將城市人眼中的廢物轉化為食物,酒樓的剩菜殘羹會製成豬餿,菜頭菜尾拿去餵雞;不過,那時候的食物反而比現在安全百倍。

種田不能缺水,馬屎埔雖然在梧桐河畔,但除了氾濫的季節,從梧桐河抽水灌溉並非易事。何笑婆婆說:「我以前喺信箱嗰邊住都養過豬,不過蝕晒本,後來搬咗過嚟呢間屋,呢間屋前面本來有條溪,啲水好清㗎。」我後來問了住在東村的區強,他是區潤的同村兄弟,晞旻稱呼他為「十公」,十公也說:「入嚟嗰條路有啲水坑㗎,九龍坑引水嚟種菜,差唔多嘅時候就放水畀啲菜園種菜。」九龍坑山橫臥在大埔和粉嶺之間,從南到北就是九龍坑、塘坑、安樂村和龍躍頭,只要你搭火車從太和到粉嶺時看看窗外的景致,你會發現左邊全是高樓和公路,但右邊就藏着一個隱世村莊,那裏還有很多農民在鐵路旁種菜,孤立於低密度豪宅區和工廠區之中。

1980年代初,山水仍然把九龍坑和安樂村連在一起。前漁農處長李熙瑜在《尋蟲記——大城市小生物的探索之旅》這樣說:「小時候,我住在粉嶺安樂村,現在變工業區了。」語氣不無感嘆。他說小時候與兄弟在家門草地前的小溪游水捉魚,也許水從九龍坑經過安樂村後,化成數十條蜿蜒水坑流到馬屎埔,其中一條就流到區家門前了。曾經住在安樂村的十婆(十公區強的太太)也這樣說:「喺安樂村嗰度放水入嚟馬屎埔,條坑幾深呀,以前好多水嘛,啲細路天熱唔著衫,跌落坑都跌過幾次啦,耕菜園啲細路呀,玩水大嘅!」

不過,60年代開始,愈來愈多農民在馬屎埔養雞養豬,溪水變髒,村民開始要開井打水。區潤也帶着兒女從信箱的位置搬到今日馬適路的農棚。開井並非易事,當時馬屎埔村有人專替村民開井取水,何笑婆婆說:「呢度啲井水有龍氣㗎,冬暖夏涼!」中二的可兒,父親小時候住在粉嶺新圍,他告訴可兒,在1981、82年的時候,他只有10多歲,認識一些耕田種菜的朋友,放暑假時他都會幫朋友務農。因為朋友的農田離梧桐河很遠,要用井水種菜,有一天,井裏的抽水泵失靈,朋友的哥哥落井維修,怎知大雨過後,井裏有沼氣,哥哥在井裏暈倒,弟弟見哥哥沒有上來,情急之下便落井救哥哥,最後連弟弟也遇難,可兒的爸爸說:「嗰陣時冇知識,呢啲係傷感嘅事。」有時候,我們對種田有太多浪漫的想像,忽視了村民胼手胝足將窮山惡水打造成安樂家園的努力。

新藤兼人曾經拍過一部叫《裸島》的電影,講述一對夫婦在一個沒有水源的荒島上種田,他們每早划船到對岸取水,然後將水擔上山灌溉,那一場戲大約半個小時,沒有對話,只有肢體語言,例如彎腰、掏水、擔水、流汗、灌溉的細節。究竟,我們對農民生活有多了解?

2012年的7月,我和馬屎埔的村民走到北區地政署,要求地政署批租給在馬屎埔務農20多年的黎永權先生。那天,我認識了羅婆婆,她當時拿着一個「還地於農」的標語,從馬屎埔的村口一路走到黎生的農田。從她的話中,我知道她也面對逼遷的問題。最難過的,莫過於知道老人要離鄉別井。羅婆婆那一代人,年輕的時候已經因為日本侵華和政治運動落難他鄉,年紀大了等待落葉歸根的時候,又有人以「產權」的名義將家園連根拔起。婆婆姓羅名柳鶯,楊柳上的夜鶯,和其他老人家的名字很不同,很有詩意的名字。羅婆婆說:「我阿爸教書㗎。」羅婆婆生於1936年,她說:「我出世嗰年日本仔炸咗新會橋。」雖然父親在廣東新會當教師,但生活清貧,窮得用磚頭當枕頭,她小時候已經要幫忙種田,閒時會做葵扇幫補家用。

羅婆婆的母親說,香港是個繁榮的地方,於是便安排她嫁給住在香港的容爺爺。她和容爺爺在1950年代住在石硤尾,1966年經熟人(容爺爺的兄弟)介紹搬到馬屎埔東村,她說當時「有個棚仔,都唔錯」。

約一年後知道西村有一片更大的農地放租,地主是安樂村的陳寬,容爺爺於是租了農地,將豬棚改建為屋棚,開始種白菜、生菜和果樹。打開1979年的測繪圖,會看到西村有一片廣闊的果園,那就是容爺爺和羅婆婆的家園了。田地愈大,開支也愈大,她說:「有一年農作物失收,好彩聯和墟的和記(肥料舖)肯賒數,唔係都唔知點算。」他們將種田的收入都投放到農場建設,用萬多元鋪水喉,又花錢鋪石屎路出梧桐河,她說:「塊田食晒我啲錢。」正因為如此,這片果園已經不止是生產農作物的地方,還是容爺爺和羅婆婆生命的記載。經過3次的訪談,學生將羅婆婆生命中的10個重要片段畫在果園小徑上,學生問羅婆婆有什麼說話要寫在圖畫中,羅婆婆笑着說:「我愛我的家,我十分愛她。」

學生繪畫羅婆婆的果..

「我愛我的家,我十分愛她。」學生將羅婆婆的生命故事在果園的小路上繪下來。

 

歷史予人高高在上的印象,而口述歷史卻是個人的、私密的,究竟口述歷史與公共記憶有何關係? Paula Hamilton & LindaShopes 在《口述歷史與公共記憶》(Oral History and Public Memories)說,記憶與遺忘都是很選擇性的,為何有些個人回憶(通常是政治人物)人所共知,而有些個人回憶卻被人徹底遺忘?農村與農民的回憶,快要在香港歷史中一筆勾銷,當學生知道歷史不是書本的知識,而是生活的經歷,學生和歷史會產生怎樣的關係?中一的穎彤完成羅婆婆果園小徑的畫作後,有以下的感想:

「在馬屎埔村做口述歷史真的不容易,受着蚊子的襲擊、酷熱的天氣,真的很辛苦。雖然很辛苦,但是我覺得是值得的。我可以為村民做口述歴史是我的榮幸,不但可以了解村民的歷史,還可以親親大自然,總好過每天留在家中發呆做功課溫書。今次口述歷史,我嘗試了很多未經歷過的事情:和一個不相識的婆婆聊天、在一條路上畫畫、和足足一天不能上網。

我們幫一個婆婆在路上畫畫,每幅畫都代表婆婆不同的歷史。我們由星期三開始畫:第一天,我們開始油底色,早上的天氣雖然很炙熱,但是大家也很努力。下午大家開始用粉筆畫草圖,大家一邊畫一邊聊天,時間也不經不覺地過去,很快已經五點半了!大家也背着疲倦的身體回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們繼續畫畫。那天我們由早上10時畫到下午1時正,再由3時畫到6時半。大家十分疲倦,手也被蚊子咬得紅紅腫腫;到了星期五,大家繼續各自畫畫,畫到6時半,大家終於完成了各自的畫。我看見自己的畫感到十分開心,想不到自己真的完成到。

我在這次口述歷史活動了解到農村的歷史,還明白到我們應該多些留意社會的事情。在馬屎埔村做口述歷史過程中,我知道了馬屎埔村可能會被政府拿回發展,現在也面臨被地產商收地,但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何香港有那麼多荒廢了的地,政府不去開發,卻要發展一些別人的家園?」口述歷史雖然是個人的、私密的,但在說話和聆聽之間,有些個人記憶卻會被聆聽的人深刻記住,甚至會改變聽者對歷史的看法,那就是口述歷史的公共性。

 

農棚與家園

跟五十年代的村民談話,他們最愛說的,不是田邊軼事,而是田邊的房子。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而人按自己的需要創造了房子。

農村內沒有一模一樣的房子,每個農民都是自己家園的建築師。一九○九年,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發表了一篇題為〈建築〉的文章,他說:「農民想給自己、家人和牲畜建一座房子。他成功了,像他的鄰居和祖先一樣成功了,像動物一樣,由本能驅使,成功了。房子漂亮嗎?是的。就像玫瑰、薊花、馬和牛一樣漂亮。」他繼續談到,農棚本身就是農民文化的象徵,而這種文化體現了人的外在和內在和諧。

走到何笑婆婆的房子,便看到房子外的田種滿了艾草,原來婆婆因為腳痛,常常用艾灸治療,她用的艾草,就是自家種的了。何笑婆婆說:「以前寮仔部好麻煩㗎,成日嚟睇你哋有冇僭建。」香港政府認為農民的房子只是非法佔地的臨時房屋,所以一直以「寮屋」稱呼農民的住所,而老一輩的農民卻會稱自己建的房子為「棚」。棚,就是用木和竹搭成的小屋。

何笑婆婆說,最初在馬屎埔搭棚,也是用禾草鋪屋頂。農民的房子是有生命的,會隨着農民的生活而變化,搭棚起屋是區家的轉捩點,一個屋棚令本來流離的家落地生根。就好像區家大宅,見證了區家開枝散葉的經過,兒子成家立室,區潤爺爺便要擴建屋棚,但擴建屋棚,又要避免「寮仔部」的干涉。好在一九七○年代人造衛星攝影技術還沒有普及,政府要管理寮屋,都要依賴人手逐屋查報,這也提供了寮屋的擴展空間。

當區潤爺爺和何笑婆婆在新的地方打造區家大宅的時候,另外的同村兄弟也開始在馬屎埔西村那邊落地生根,他們就是八公區根和十公區強。八公區根比十公區強早到,在粉嶺邂逅妻子八婆,後來把母親也帶到馬屎埔。八婆姓潘,同樣祖籍南海,父母在粉嶺養雞,位置大約在今日的海聯廣場,八公八婆跟安樂村的地主買了馬屎埔東村的一幅地,兒子區森五三年出生,區森說:「我出世間屋只剩一道牆,以前啲人用竹片、禾稈草溝埋紅毛泥起之嘛。」我和學生都很興奮,竟然能看到用禾稈草建的牆,於是請區森先生帶我們看看,我們走到兩層高的房子後面,原來還有一座小小的平房,區森先生指着白色牆的裂縫,說:「嗱,你哋睇下,呢啲禾草嚟之嘛!」學生看傻了眼,七嘴八舌:「咁耐都仲咁穩嘅?」區先生立刻敲打牆身,發出「碰」、「碰」的聲音,「嗱,同石屎牆啲聲唔同㗎,紅毛泥溝埋禾稈草好穩陣㗎」。然後,他帶我們走進他的「祖家」。

他叫我們看看屋樑,我們看到山牆有兩個延伸的等邊三角木架,他說:「以前間屋好細,之後擴建,屋頂高咗,間屋大咗。我以前瞓呢個閣仔。」到一九七零年代,八公八婆在祖屋旁加建一座兩層高的房子,區森也成家立室,三代人在馬屎埔開枝散葉。

八公的鄰居,就是同村兄弟十公區強了。一九四九年的時候,區強只有十六歲,正在惠州機械廠學師,一九五五年參加了解放軍,一九五八年返回惠州工作。提到一九五八年,我們讀歷史的,立刻會想到「大躍進」。十公不無感嘆:「生活好艱難,做到咩咁,都係得兩個餅,唔係用米做喎。」聽到這裏,十婆立刻補充:「木瓜嗰啲,冇糖㗎,好難食㗎可?食骨頭飯菜飯。」原來,十婆是惠州人,所以認識了十公。一九五八年,兩個年輕人,男的二十五歲,女的二十歲,才開始人生盛年,怎料遇上「大躍進」,十公苦笑:「講起上嚟,好似叛變咁囉,冇辦法,咁就自己偷走落嚟囉。」由於學工程出身,十公的房子都是他親手建成的,十公的房子保留中國的美學風格,門前有個小魚池,上面有座假山,旁邊種了些水種作物,白色的房子,窗明几淨。十公很自豪地說,他只用了一個月便建好了這所兩層的房子,房屋主要以紅毛泥、磚和板建成。十公說:「我去問大埔理民府,起屋要咩手續呀,佢話冇嘞,唔准搭㗎嘞,我話點解出面馬屎埔嗰度仲有人搭緊嘅,佢話有人搭你咪照搭囉(聽到這裏,我和學生都大笑:又話唔搭得嘅?)。咁我先至搭之嘛。七二年呀,我一個人整㗎。」十婆說:「當年我哋冇錢,就一半木一半磚,有錢呢,就全間都係磚。好貴喎,嗰陣時我地買咗撻地就冇錢嘛,同佢(十公)細妹借咗萬幾銀買呢撻地。」然後十公說:「起呢間屋呀,我哋都係用咗萬零銀咋喎。」

十公十婆關上門,挽着手從屋外的小路慢慢走到聯和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十公十婆就好像兩棵馬屎埔的老榕樹,縱使日曬雨淋,但彼此都為對方遮風擋雨,最後樹幹都連在一起,成為活脫脫的「連理枝」,而那所白色小屋就是土地人情的見證。

土地歷史憑直覺承認歷史學家卜洛克在《史家的技藝》這樣提醒我們:

「一個社會根據其需要來改造賴以生存的土地,這樣的行動,任何人只憑直覺就可承認,是一樁顯著的『歷史』事件。」這種改造,不單指戰後的農民將馬屎埔從稻田改造成菜田,還指他們在情感上認定了馬屎埔不單是糧食的生產地,還是自己的家鄉。所以,當我知道在二零一二年二月馬屎埔的村民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時,我覺得有一段被遺忘的歷史快要消失,我聽到歷史的召喚愈來愈響,我希望和學生一起走進馬屎埔的時光隧道。於是,我和學生在一個細雨濛濛的下午,躲在賴家的瓦頂下,聆聽賴太的故事。賴太抱着孫兒,孫兒兩行眼淚還未流乾,賴太說他剛剛摔倒了,嘴唇還有血漬,她的孫女則害羞地拉着門框,觀察着門外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的一舉一動。賴太說:「我姓鄧,八幾年喺廣東鶴山嚟到馬屎埔。」他丈夫是客家人,賴族以前有很多人在馬屎埔聚居,除了她的房子外,還有「親親堂」和「蔭園」。據說,「親親堂」的意思是「不獨親其親」,如果是這樣的話,賴族的先輩在馬屎埔定居後,以小康的規模,懷抱大同的理想。不過,「親親堂」已被拆了,我們只能從地基想像「親親堂」的模樣。蔭園現在人去樓空,賴家也在訪談後約一個月被夷平了,現在只剩下門口的石榴樹和旁邊的空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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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在聽賴太說昔日故事。

佩宜讀中三,祖母住在上水華山,訪談後告訴我說:「我阿嫲都係姓賴,我細細個就畀人叫『客家妹』。」我鼓勵她回家好好跟嫲嫲做口述歷史,自己的家族可能和馬屎埔的賴族也有些淵源。其實,馬屎埔的名字,已經暗藏了客家人耕耘這片土地的歷史痕迹。饒玖才先生曾經考證香港地名的由來,指出「埔」字「源於客語」。有村民說,戰前本地人主要請客家人在這片稻田工作,如此估計,「馬屎埔」這個名字也可能源於在這裏工作的客家人。如果你走過馬屎埔東村,會在農棚中赫然看到一座兩層高的「三排屋」,「三排屋」的建築風格明顯與其他農民的房子不同,三間石磚屋連成一排,自成一格,很有氣勢。那座「三排屋」就是客家人在馬屎埔留下的舊日足迹,也象徵着馬屎埔這片土地的多元性。

走進蘭姐的房屋,我和學生都感受到房子的古樸味道,房子用木板間成兩層,二樓以木構玻璃屏風分成三個房間。蘭姐和丈夫邱先生都是客家人,她先生祖籍沙頭角南涌,政府建船灣淡水湖的引水道時炸毁了邱氏的祖屋,於是邱先生和家人在一九七零年換地到馬屎埔東村把祖屋重建。她指着屏風說:「呢個屏風係我家婆喺沙頭角逐件逐件揹嚟馬屎埔㗎,嗰陣時真係好辛苦。」學生在屏風上看到很多邱姓的名字,蘭姐告訴他們,一位姓邱的亞洲小姐是她姑仔,也曾經住在這裏,不過學生年紀太小了,沒有聽過那位亞洲小姐的名字。然後,她帶學生走進主人房,指着橫陳的木板牀說:「呢張就係我家婆張木板牀。」房子雖然於一九七○年重建,可是屋內有些家具卻比這所房子更古老。一九七○年代,粉嶺的交通還是很不便,我想像年邁的邱婆婆將沙頭角祖屋的東西搬到馬屎埔的情景。家鄉,是觸得到房子,也是觸不到的回憶。邱婆婆雖然帶不走炸毁了的房子,但關於房子的回憶,她還是要帶到馬屎埔。很多人說,以前種田的工作,都落在客家女性身上。從蘭姐的口中,客家女性的確很堅強和獨立。蘭姐說,她丈夫在外國工作,她是嫁到馬屎埔後才開始學耕田,碰到誰就問誰,所以她人緣很好。她指着短了一截的右腳無名指,說客家女人種田不穿鞋,有一次她不小心,竟然鋤到自己的指頭去,右腳的無名指指頭就這樣斷了,她只好拚命抓住斷指,個多小時後才到醫院。她笑着說:「我揸得太大力,姑娘叫我放開手我都放唔開。」雖然如此,她休養後又再落田工作。後來還爭取政府替村民建鄉間小路,方便村民出入。

歷史是什麼?是禾稈混和紅毛泥的牆壁、水井內放養的鮎魚,還有屏風上留下的童年塗鴉。馬屎埔不屬於任何人,但以此地為家的人都屬於馬屎埔,因為有一整代人在馬屎埔創造了新的鄉土。

 

出城、回鄉

與村民訪談,最常聽到的回覆是,「有乜好講吖」。何笑婆婆有時候也會叫青年人不要留在田裏,「咁辛苦做乜,玩吓就好」。這或多或少反映了區潤爺爺和何笑婆婆想當年安排子女出城打工的原因。

晞旻的爸爸區流根生於一九五六年,是區潤和何笑的兒子,排行第二,兄弟中唯有他留在馬屎埔務農。他六歲曾就讀新農學校,新農學校的校舍就是軒轅祖祠,軒轅祖祠由安樂村人於一九二五年集資籌建,在動盪的歲月,香港一直是內地難民的落腳點,特別在戰後的新界,族群多元混雜,對中國人而言,黃帝軒轅氏或者更有號召力團結來自四面八方的族群吧。聽到「新農」的名字,我立刻想起以前的鄉村學校會教農科,但區生說完全沒有。我後來也問過同樣就讀新農學校的村民曾繁康先生,他出生的時候父母還住在安樂村,但在他的印象中,新農學校也沒有提供農業的相關課程。身為教師,我對於學校課程的影響力比較敏感,課程學者艾斯納(Eisner)曾經指出,懸缺課程(nullcurriculum)可能比顯性的課程(explicitcurriculum)對學生的影響更嚴重。為何一所以「新農」名命、主要招收農村孩子的學校沒有提供農業相關的課程?這種學校教育會否將農村的生命力(年輕人)都抽到城市去?就好像我教歷史科一樣,直到二○○九年土地保育運動,我才醒覺香港的歷史課程一直沒有提及戰後農業的發展歷史,歷史課程的香港史只是「小漁村到金融中心」的歷史故事。我開始懷疑,新界農村的沒落是否由「現代化」的學校教育開始的?

中二的嘉茵,在完成農村歷史研習後,發了一個電郵給我,她說:

「本來講話要同啲農民做口述歷史,我都覺得好似冇咩意義,不過我睇番朱sir對訪問嘅分析之後覺得學到好多嘢,睇番新界以前嘅歷史、佢哋以前嘅生活、城市嘅發展同農業嘅關係,再回想咁多種種嘅變遷,覺得好可惜。農業是不可少的,從小那些電視節目都教我食物的重要性,但無奈現在的人都教我們好好讀書,將來努力掙錢,買房買車。以前的人耕田的地位都很重,因為佢哋係我哋衣食父母,佢哋都很為此自豪;但現在田裏,只剩下一些老弱婦孺,人們對農民的看法也改變了,對他們更是標籤成社會地位低的窮人。呢個城市入面少了一線生機,個個都淨係為自己打算。為咗我哋嘅發展,大自然同農民都付出咗好多,但係𠵱家社會仲要淘汰佢哋,連農地都要收走,呢幾塊小土地對富商嚟講又係搵錢商機,對農民嚟講,講唔上養活全家,但至少咁多年嚟都有感情吖,種田都係佢哋嘅樂趣。話就話為其他人建一個安樂窩,但係就毁了農民嘅安樂窩(對於農民嘅反對,富商不痛不癢)。一個城市嘅發展,離唔開土地嘅利用,等到我哋後悔,都只有默默咁睇住呢塊土地發展,冇辦法補救……昔日嘅農民雖然算唔上係大富大貴,但係都好知足,自由自在,無奈時代嘅變遷,香港地少人多,發展就係那麼容不下農業的麼?」

「發展就係那麼容不下農業的麼?」這是一個中二學生的質疑,更是馬屎埔村民的質疑。不過,我們就好像向着空氣喊話,香港政府對我們的質疑置若罔聞。

人人都說,耕田搵唔到食,但這種看法與事實的距離有多遠?一直在馬屎埔種田的區流根先生回憶童年往事,說自己最喜歡在馬屎埔打波子、玩公仔紙和在梧桐河捉魚。十五歲小學畢業後便到馬頭圍學打鐵,月入三百多元,收入不錯,但十七歲在馬屎埔攀樹時跌傷,要到廣州就醫,十八歲回港後再到土瓜灣打鐵,但懷念自由自在的農村生活,一直不習慣在城市打工。他說:「好似坐監咁。」於是,他二十歲決定返回馬屎埔種田。學生問:「咁點解又要去學打鐵?」區生說:「係我阿爸叫我學打鐵。」原來,區潤爺爺早已安排了四個兒子出城打工,分別學汽車維修、打鐵、木雕和修理船隻,從區潤爺爺的安排,已大約感受到六七十年代香港工業化對新界農村的影響。那麼,當他決定回到馬屎埔的時候,父母有沒有反對?他說:「冇反對喎。」回到馬屎埔後,他開始幫家人種田。他說以前種菜比現在簡單,菜的種類不多,都是常見的菜心、生菜、白菜、通菜和葉菜,但「搵到食」。後來女兒晞旻和兒子浩旻出生,一家六口三代人就住在區家大宅。直到一九八五年,區生買了舅父五千多呎的農地和房子,一家四口才搬到另一幅東村的農地。他說,在馬屎埔的農地可以搭棚起屋,種田的生活簡樸,衣食住行也簡單,也不用交通費用。種田的收入甚至可以讓他買下自住的房子,反而出城打工的人未必能負擔買屋的首期。然而,他最自豪的,並非有田有地有房子,而是今時今日仍能一家三代聚首一堂聊天吃飯。訪談那天,晞旻做午飯,嫲嫲上香拜神,浩旻剛從田裏回來,區太招呼買菜的街坊,這是今日香港難得的家庭生活寫照。中二學生謙信後來寫信給我,說:「我覺得以前的人和現代的人,人生價值觀有很大的不同,以前的人並不太重視物質上的追求,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是精神上的滿足。但現代人對物質的追求反而更多,卻忽視了家人之間的親情及關係,甚至去逃避相聚的時間,使得與家人的距離愈拉愈遠。」學生把眼前的區家視為「以前的人」,這當然是一種時空錯置。他們不是「以前的人」,但他們延續的,或許是中國古代農民的生活態度,如《擊壤歌》所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很多城市人到五十歲便等退休,但只要走到馬屎埔,看到年過七十的通菜婆婆、五嬸、九叔、俊叔還在勤勤懇懇地種田,五十出頭的區生和黎生便變得很年輕了。黎永權先生在馬屎埔務農二十多年了,他給我們看一張寫有「牛青湖」的租約。「有人話耕田搵唔到食……」我還未把話說完,黎生便搶着說:「邊個話呀,搵唔到食我點會耕二十幾年呀。勤力就搵到食!」黎生在一九五八年順德出生,成長於文化大革命的年代,他說鄉下當時都種蔗。我問:「順德不是桑畿魚塘嗎?」黎生說,大躍進期間,不是農民想種什麼便種什麼,作物生產都由國家分派,他鄉下便負責種蔗。關於上學的經歷,他只淡然說那個時代上學不能學到什麼知識。改革開放後他便立刻申請來港,一九八二年來港後曾經學做糕餅和送貨,但最後還是想耕田。他說,一九八○年代耕田「搵到食」,他最記得一九八七年種大水葱賣到酒樓,收入很高,不過「瘦田冇人耕,耕開有人爭」,隨着愈多愈多大水葱從國內進口,他才改種西芹等價格較穩定的蔬菜。黎生最常說的是「勤力就搵到食」,他的務農生活從凌晨二時開始,常常要摸黑收菜,將蔬菜送到聯和墟的菜站,太陽出來後,喝過早茶,便鑽到田裏幹活,只有日正當中的時間才會躲進農棚,避開猛烈的陽光,下午三時左右又再回到田裏工作,太陽下山才回家吃晚飯。學生問:「咁辛苦,有冇諗過唔耕田呀?」黎生爽快回答:「冇喎,不過想耕都冇得耕啦,地政都唔肯租。」是的,在這片土地上,曾經「勤力就搵到食」,但在今日的香港,「就算你肯勤力,都有好多人唔畀你喺塊田上面搵食」。這就是我和學生與黎生訪談後的感慨。

七十年代,有人出城打工,有人回鄉務農,離去也好,留下來也好,都是一種生活的選擇。八十年代開始,這樣的選擇愈來愈少,因為都市的腳步已經沿着九廣鐵路,翻過九龍坑的山頭,踏進粉嶺和上水平原,城鄉的界線,最後只縮窄為一條柏油馬路——馬適路。從馬適路到聯和墟,大型屋苑林立,連鎖超級市場進駐,高樓投下的陰影阻擋了菜園的日光,超市的出現扼殺了農村士多的生計。一葉知秋,當馬屎埔農村的「友蓮士多」結業的時候,也預示着巨人的腳步只會愈走愈近、陰影愈拉愈長。友蓮士多是馬屎埔農村唯一的士多,雖然結業多年,但門外還掛着手繪的士多招牌。「友蓮」,就是張煌友伯伯和毛蓮娣婆婆名字的結合。張伯伯是深圳龍崗人,一九五○年來港,與妻子在馬屎埔經營士多,主要賣汽水和香煙。張伯指着一排放着雜物的木架說:「呢個賣煙仔。」同學指着兩個橫放的玻璃瓶,問:「呢個呢?」張伯說:「以前放麵。」走進友蓮士多,就好像參觀一個關於七十年代的私人博物館,前舖後居,舖面可見塵封的麻將枱、舊款汽水瓶、生鏽的餅乾罐、以中國古代美人為插圖的月曆,屋後還有雞棚豬棚,但棚內已無牲口,這樣一個自給自足的農村士多,養活了一家四代人。張伯說,七八十年代,馬屎埔的農民最愛在正午時分聚在「友蓮」打牌,等到三點過後太陽收斂一些才落田工作。從以下的一段對話,或者可以感受到士多如何維繫着菜農的感情。

朱老師:「一上咗樓就無呢啲歌仔唱。」

張伯:「啲人都走晒,唱咩啫?𠵱家呢條路都無人行。」

朱老師:「我今日咪帶啲學生入嚟行吓囉。張伯今年幾多歲啊?」

張伯: 「就嚟八十啦!呢到仲有一張麻將枱……嗰陣時大家都搵到食,嗰陣時耕田都搵到食嘅。」

八十年代末,馬路對面的超級市場搶去了不少生意,再加上地產商收地,村民上樓,雀友牌友都走了,只留下空空的士多。黃伯說:「汽水牌煙仔牌商業登記樣樣都要錢,對面就係超級市場,唔做啦。」就這樣,現在只有張伯和「友蓮士多」的招牌,守着農民娛樂的回憶。

友蓮

在友蓮士多旁邊的房子,屋外種滿批杷。(作畫:村民阿繁)

 

從「友蓮士多」再往前走,我看到一條寫着「寶安臺.一九七五年八月立」的鄉間小路,我駐足了很久,因為我和這條小路一樣,生於一九七五年八月。是誰為這條小路命名的呢?小路旁的村民都來自「寶安」的嗎?他們選用繁體的「臺」字,是民國的遺民嗎?我這樣問住在小路旁的張小姐。張小姐說:「寶安臺以前條路唔係咁㗎,後來政府再鋪番呢條路。嗰陣建築工人就自己諗,不如幫佢改個名,所以個名就係啲工人改嘅。」或者,修路工人都來自寶安,看到馬屎埔農村便想到自己的家鄉吧,這個鄉間小徑的命名故事恐怕又是一宗歷史懸案了。不過肯定的是,張小姐的父親來自番禺,是國民黨人,一九四九年後被共產黨通緝,避走香港。張小姐說:「走遲一日就畀人捉,因為嗰日阿爸等啲人偷渡落嚟,第二日啲人就搜到。」我們常常以為,馬屎埔的村民都種菜,還有些養雞養豬,不過,聽過張小姐的故事後,我們對馬屎埔的認識又豐富了。張小姐的父親移居馬屎埔後替政府工作,母親則在馬屎埔養金魚。張小姐說,他們附近也有很多村民養魚,天仍未亮的時候便要到旺角的金魚街叫賣,生意也不穩定。張小姐婚後搬離馬屎埔,但每逢假日都會回來休息。張小姐形容回到馬屎埔就如回到家鄉,她說:「呢到就真係我自己屋企,你話返大陸就真係冇感覺,因為始終我都喺呢度出世,又喺呢度大,最鍾意就係𠵱度囉……攤喺到已經好舒服。」從前的人,出城打工不順心,可以選擇回鄉種田。家鄉,永遠是一個容身與容心之所。唐代詩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這樣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離鄉遠去,年老歸來,方發現山河依舊,但自己已是來自異鄉的客人,難免感懷滄桑。然而,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城市擴張,鄉鎮開廠造城,移山填海,離開的人回來,恍如隔世,家鄉面目全非、鄉情不再,方發現經濟發展下,離開的人已無鄉可歸,只有在粉嶺馬屎埔的農村風景中,瞥見故鄉的田園風景與土地人情,一解鄉愁。

金魚

張小姐的家。(作畫:村民阿繁)

 

我跟着晞旻和浩旻姊弟的腳步,走過一段農村的口述歷史之旅,就像一個城市漂流者,在一個本來不屬於我鄉的地方,找到歸鄉的路途。在馬屎埔的農村故事中,藏着我城的故鄉。最後,謹以《粉嶺平原之歌》感謝帶我走過這段口述歷史之旅的村民和學生,還有其他象徵我城故鄉的新界農村:

河畔我故鄉

天空裡鷺鳥正翱翔

田地裏 共插秧 亦歡暢

情繫青蔥山丘與清澈河流

平淡過這生感足夠

 

人面去 夜更深

燈火也靜悄悄下沉

雲霧散 樹影深 月昏暗

其實天知否 清溪變沙丘 

無奈我的心傷透             

 

誰在我故鄉 

堆起了欄網與石牆

林木裏 聽野蛙 低唱

無懼北風吹送 也不怕雨迷濛 

能共你故鄉重逢

 

其實我故鄉

天空有鷺鳥正翱翔

平淡過 覓理想 便歡暢

毋用穿金縷 建天宇瓊樓

田上灌溉播種很足夠

空白的社區,空白的歷史

 

文:肥仔

 

編按:肥仔是在上水長大的年輕鄉友,這篇文章是他為一本台灣雜誌供的稿。當然沒有機會了解對方看到這些文字的感想,但我想大概就如我們這邊看到大埔事件時的感受差不多。官台的電視節目討論這個社會環境底下,我城如何驪歌再奏,但現實是如果我們不當腳下土地是家,在此激進的全球化、資本金融化的勢頭底下,我們終將還是無處可逃。

空白

這樣的發展,絕對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希望我將來住的地方,是拆掉了別人的家園,破壞了別人的生活方式而成的。

 

「新界東北」這四個字最近在香港是一組耳熟能詳的字,但對我而言卻是一個很陌生的詞。我是在新界長大,生活的。從來,新界是「新界東」與「新界西」這兩個地域組成的,新界原本是沒有新界東北這個區的。新界東北這個名字,是香港政府把古洞北、粉嶺北和坪輋/打鼓嶺的農地劃出後,將這幾個區域統稱為新界東北。因此,當我一開始看到「新界東北」這個名字時,我覺得很陌生,完全不清楚新界東北是一個什樣的地方。

在地圖上是找不到新界東北的。在GOOGLE MAP 上尋找馬屎埔,打鼓嶺時,只能在地圖看到一片空白的區域。曾經有一位朋友跟我說,政府規劃時,就是在地圖上劃圈,來決定這個地方的用途。我經常在想,政府把這些地方納入規劃時,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在地圖上看是一片空白,如一張白畫紙般,可以畫他們的理想世界。

但是,現實是否真的這樣?馬屎埔,打鼓嶺這些地方是否真的是一片空白,沒有人居住?是否真的是以「機關槍掃,都死唔到十幾人」的一片荒蕪之地?

古洞,粉嶺北這些地方並非無人之境。這裡有著不同的村落,社區。如粉嶺北的其中一條村馬屎埔村,便是香港僅存小數仍然以農耕為生的村落。古洞更是一個很完善的社區。古洞裡有不同的建築群。有由醬油廠、木廠、酒廠、豆品廠等組成的工廠區,還有農田及住宅區,加上傳統的鄉村茶樓,鄉村學校,本來已經是一個有完整網絡的社區。這些地方是有人生活的。每一家,每一戶都有著自己的歷史。

他們很多都是1949年後逃亡到香港的,向原居民租借土地,在那些地方耕種,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讀香港的歷史時,從來只知道香港從漁村走向工業化,再由工業化走向國際金融中心。歷史與我們的生活是割裂的。我從不能從歷史中尋找到自己的根。

但是,我從馬屎埔村,古洞這些地方尋找到根的感覺,我在這些地方明白到香港的農村生活是什樣的一回事,明白到「我」是從何而來的。歷史與生活不再割裂。農村生活完全呈現了我們香港過往的面貌,填補了香港歷史的空白,讓我們知道社區的歷史。農村、社區就是活著的歷史,我們可以觸摸到,可以經驗到。相比於文字、影像更加有力。但在香港,社區已消失得七七八八。以上這些地方,是僅存的社區。調景嶺消失了,衙前圍亦消失了,菜園村也消失了。如果再消失更多的社區和農村。後世便不會再有地方尋找自己的歷史,「我」是從那裡來,尋找自己的根。

在香港,這一群生活在這裡很多年的非原居民,從來都是被壓迫的一群。他們得不到政府的保障,從來只是淪為發展的犧牲品。政府發展的時候,必先從他們下手。我老師曾說,香港的「原居民」與台灣的「原住民」,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分別卻很大。他說台灣阿美族人面對迫遷,不斷與政府周旋。即使最後不能保衛家園,但仍然迫使政府廣植他們的家族樹﹣麵包樹,才肯搬到政府的樓房。相反,新界原居民說出只要政府賠償足夠,更可把祠堂都售賣出去。現在新界還有多少原居民是留在原居地?還有多少原居民視土地為母親,守護土地,而非把土地視為商品,賤賣出去?土地商品化,令我們的歷史、生活、文化從此亦變得不紮實。新界東北新發展區或許會令我們年輕一代日後能成功置業,但肯定的是,土地被鐵絲網圍著的那一刻,我們的歷史,文化亦隨之而長埋於黃土之中。

這樣的發展,絕對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希望我將來住的地方,是拆掉了別人的家園,破壞了別人的生活方式而成的。更不希望住的地方是沒有人情,沒有歷史的社區,只有冷冰冰的高樓大廈和沒有人情的大型商場。所以,我們都應該問問自己,我們想要一個怎樣的香港?

It’s all about Friday

文:James Taurus

圖:H

Friday

 

他叫Friday。

鄉友們說他的First name是Golden、Lucky……

我想,簡單一點,Happy Friday。

奈何,我(們)和他的緣份卻止於星期五。

* * * * *

九月13日,星期5,下午時分。(按:使用阿拉伯數字是刻意的。)

鄉友棄置垃圾時,於垃圾站/堆附近發現了他,一位黃色虎紋的貓咪小朋友。

訊息從電話群組中發放時,最初大家也很雀躍,想想,他要吃什麼,多久吃一次,考慮誰可暫托,會否被人領養,究竟他有多大,究竟…他?還是她?

新生命帶來的波瀾可真不小。

一群毫無照顧動物經驗的大男人左一言右一語,有點手足無措,幸好,家有三貓的女生出手,為他清洗滿頭滿咀的污垢,全身檢查,當嘗試給他餵食羊奶時,他嘔吐大作,無法下嚥。

噢!原來情況並非想像中美麗。

本來帶他到獸醫診所作普通例行檢查的建議,變成了有接受治療的必要。當決定好了,鄉友便驅車從上水到元朗的非牟利獸醫診所,我亦撇下(應該)OT的工作,由中環直奔元朗。

* * * * *

     入夜了。

我早到診所,向接待處的助護交代兩手空空的我到來的目的,詢問我的資料時被問到動物的名字,我完全沒有想過,助護暫叫他Meow Meow。

幾經轉折,診所相會。躺在紙箱中被毛巾覆蓋著的他,沒有精神可言。候診人士見狀亦讓出優先權,助護接過了他,入了診症室。當時是7:45。

5分鐘後,助護出來要求我批准驗血和其他檢查,及簡單交代他的情況「很反覆」,有點口齒不清的我允許一切必須的檢查和承擔一切費用後,然後可以做的只是「等待」。

候診人士送上支持的說話,我再次感謝他們的幫助。

醫生在門內竭力治療,我和鄉友只可在門外等候。

期間,不斷有預約人士到來,接待處助護其中一次對話如下:

「想和您交代,需要您耐心等侯,因為醫生今日接了三個急症,會盡快的。」

「吓?!三個急症那麼多?難怪今日是黑色星期五了!」

「吓?!真的嗎?!我完全沒有留意啊!」

黑色星期五……

大約一小時後,助護示意我進入門內聽醫生的報告。

反覆,昏迷過,肺炎… 很大部分,呼吸…有問題,肚脹,腸道沒有異物,亦沒有食物大小二便,血糖異常過高,因要自行調節濃度使養份供給必要的器官,以維持生命,體溫一度偏低,已略為回升,皮膚有少許問題,無骨折。已經用了藥物(忘了名字)。要吸純氧氣,吊鹽水。

情況大概……像是在深切治療的階段。

「呼吸是最重要的,但肺炎頗嚴重的他……一切要靠他自己;至於,……」

「醫生醫生……」男助護高聲叫喚。

本打算繼續交代的醫生撇下我快步走到男助護和他的身邊,視線範圍內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做搶救,我呆了一刻,我怕防礙醫生,又怕「閒人免進」,但最終,我還是一步一步的移向手術台/病牀(?),強勁的燈光照著他……一動不動的他,側躺在綠色柔軟的暖墊上,手仔接駁了喉管作點滴,鼻前方放了氧氣罩,肚子一脹一收,好像……「蠻不錯」啊!生命力很強啊!

醫生一陣子的忙碌檢查後,再對我交代,「今晚是關鍵的,我們能做的,已經做了,一切都靠他自己了。」對白為什麼耳熟能詳?是九流電視劇反映了真實?還是生死根本應該如此平白?

我好像覺得(或者一廂情願)他應該會痊癒的,所以這種話我沒聽進耳內似的,心中只不斷盤算如何為他找一個永久的家;我家貓咪廸廸二少爺會否讓步接納一位新成員呢?

想著想著,理智嚷著我要離開了。著實,我可做的又是什麼?我俯身用大拇指來回掃著他的鼻樑和眉心,他的雙眼烏黑,好像定神的看了我幾眼,我對他說:「喂!好了!過了今晚便沒事了,我盡力和廸廸交涉一下吧,來我住處,可能沒問題的;或者,找義工替你找個永久的家;最壞的打算也可以回學社,那裡環境可能不太理想,但…始終不失為一個家。」「我要走了,明晚放工後才可以來探你啊,你要努力!爭氣呀!」

醫護再次說了當晚的安排,關門後,一切就交給機器和他的意志了。再三叮囑,要我開著手提電話。

離開診症室,我努力向其他鄉友複述醫生的說話,我說得頗快,句子沒怎麼組織過,甚至可能重複,我怕我記憶力不好,而且,我當時好像有點透支的感覺。

「我想他至少要住院一星期。」

當我向各人說出我的估計時,我心其實在想:「一星期,住院費應該會是個天文數字;一星期,都有時間可以說服廸廸接納新成員吧?!就算未應承,至少算是通知了他,往後關係應該不會太差吧;一星期,亦可以同步找領養家庭;有什麼渠道呢?要找人求救了,但現在的他,連相片也沒一張……」(我一直也沒有想過會有失去他的可能性。)

左思右想,原來已經晚飯完了,由元朗回到屯門的家,再安頓了廸廸遲來的晚餐,和一般的家務。

期間,我想起接待處助護剛才的一番話;能夠熬過「黑色星期五」的試煉,用Friday作為名字,可算是對Black Friday的一種揶揄與諷刺吧!

* * * * *

深夜十二時三十分,我從廚房隱約聽到客廳手提電話的響聲,可惜慢了一步,即時回撥,電話接通,是獸醫診所。女助護說「Meow Meow情況不大好,曾經沒了呼吸和心跳,我們暫時將他搶救回來,但要有心理準備。緊記要接聽電話。」被再三叮囑後,我即時對著廸廸說:「喂!你加點鼓勵給那位朋友仔吧!」

十五分鐘後,助護再次來電,再次經過搶救後,證實「不行了」。她問我會否想見見他,我只想到「會有不見的理由嗎」。

獨自再次來到診所,微量燈光照著診所大門和候診間,再次推門,再次步入治療室,再次看到躺著的他,身體依然溫暖,但……肚子不動了,眼睛不動了,一切都不動了。

我再次用手指掃著他的眉心和鼻樑時問男助護,「他走的時候,辛苦嗎?」

男助護詳細交代,原來,當我和鄉友離開後,他情況漸漸轉差,體溫又再次下降,其他維生指數也逐漸跌下。到十一時半,出現昏迷,成功搶救過,情況亦不大樂觀;往後時間一直反覆,繼續有進行急救,亦有打所謂「強心針」,直至,最後一刻。

略略提過善後事宜的男助護沒有催促我結賬離開,留下我和他獨處。

第二次親眼送別一個生命體,不其然勾起回憶;半年了,遠方的「你」可好嗎?!請「你」幫忙照顧我眼前的Friday可以嗎?!

我本打算替他火化完事,但鄉友最終共識,不妨帶他回到鄉土學社的土地。

女助護用似是綢緞的白色長布包裹Friday長長的身體,有點像……春卷,應該很舒適柔軟,應該再沒痛楚煎熬了,然後放進原本鋪著白毛巾的紙箱,趕出門隨意穿上黑衣黑褲的我凌晨三時走在漆黑的街道上,雙手抱著「白色」的他,好像一點點引領的燈光:不必四出尋找領養家庭,今晚已有落腳地,明日也有「安身」的位置,塵歸麈,土歸土。

究竟是膽小還是吃醋?家裡的廸廸沒有「歡迎」Friday的意思,更加不聽我解釋,反射神經式兇猛地抓傷我的手。似乎我一廂情願強迫廸廸……是有點獨裁。Sorry Dic.

* * * * *

仍然生氣的廸廸沒有和我一起食早飯,我只好放好食物後,帶著Friday再次踏上學社的道路。極度刺眼的太陽使我有借口架上墨鏡遮掩不知是因為睡眠不足還是「稍稍」哭過而浮腫的雙眼。

鄉土學社有一棵苦楝樹,樹身高過一幢三層式村屋,葉子豐盛,健壯生長。樹旁,我正在挖土。Hmmm…… six feet under,本打算挖幾呎深的泥土原來並非易事,樹根、爛石和雜物也可能挖出,不到半小時,我已經汗如雨下了,幸有鄉友協助和提醒。

可能只有兩呎多深正方形的「坑」上放了些野草作軟墊,安放了「酣睡」的Friday,再蓋了少許野草,伴隨各色小野花,作了最後的道別,是時候覆上泥土了。

可是,一丁點的泥土濺到他的臉時,我反射神經式的為他抹走;理智為我分析,先將身體部分蓋上泥土吧,然後身邊外圍,再然後,頭頂的外圍也被泥土包圍了,只剩那張熟悉的側臉,然後呢?再沒然後了。我左顧右盼了四週,吸了口氣把泥土推下去;我還是不敢看著他被淹沒的一幕,或說沒有必要吧。

Friday是走了,但亦長留在鄉土學社。

曾經為他清潔身體的女孩到來送別,女孩說,他昨日可能已經很想睡了,是我們這群哥哥姐姐不停叫醒他,可能他想:「唉!你們真吵鬧……好了,我醒一會,應酬一下吧。」

可能每個生命體也有他該走的路途,他本來就是要離開的,因此他要我為他命名為Friday,星期五就要結束了。(我有一刻怪責過自己,為何不叫Forever。)

我在「接載」他出入的白紙箱上有感寫下:

千迴百轉

重回鄉土

苦楝樹下修成的

是苦果嗎

但願他朝

披上新裝

再踏征途

與你再嘗苦果

* * * * *

故事可說是告一段落了。其實,故事亦可以簡單得如下:

「有一班人拾到幼貓一隻,帶到獸醫診所治療,最終救不了,我為他安葬好了。」

然而,鄉土學社的幹事問我,會想寫點關於Friday的東西嗎?會是很好的生命教育。

小弟膚淺,接受了九年免費(難免頗廢)教育,再加上蒙混過關的大專課程,也好像沒有一個科目「生命教育」,該是文、理、工、商哪個範疇呢?是不是要讀Ph. D才會涉獵呢?Friday能教育大眾什麼樣的生命呢?(如此短暫啊)我要寫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呢?我又何德何能去教人呢?生死每刻每秒都在發生,是不是我這都市人只見石屎,不見死屍,麻木久了,此等衝擊才如此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我認真的思考了很多個晚上,毫無頭緒。

我只好斷斷續續的寫下當晚發生過的細節。同時期,我和另一班陌生的途人拯救了一隻遭人遺棄於鐵籠中手推車上的混種沙皮唐狗,(狗狗又是另一個迂迴曲折的故事,以為救了一次,差點又被一班「鬼五馬六」的「靚妹靚仔」再次遺棄,幾經轉折,有了新家庭,還有新男朋友,兩個啊!)另一位鄉友亦拯救了一隻差點成為輪下亡魂的純黑色小貓,我不敢誇口的說,因為失去了Friday,上天再給予兩次拯救生命的機會。

而事實卻是,半年前,我的愛貓離我而去,心如刀割,雖然沒有起什麼毒誓,說要拯救所有生命,但心總是想,在我視線、能力範圍內要保護所有生命,Friday的出現是一個reminder,小善(沙皮唐狗)算是一次鍛練。這小小的承諾,算是履行成功。

港台電視節目「窮富翁大作戰III」訪問曾經嘗試「當窮人」的富翁,他們大致認為同理心和親身感受使他們真正「明白」什麼是窮;而我亦因為失去過,「明白」什麼是痛,所以我不想再痛,而盡力救Friday;失敗了,再救小善。

命運是誰編寫(得得得,唔駛起歌住,如果命運能選擇嘛,okok),我倒認為不打緊,是自己創造的好,或是上帝寫下也好,更可能你我只是外星人眼中的實驗品,一切盡在監察中;只要刻下認真對待自己的生命,感受生命每一次的衝擊,或漣漪,已經足夠了。

喬布斯(Steve Jobs)在最後一次回到母校演講,除了Stay foolish, Stay hungry成為名言外,我對他其中一個故事感受甚深,中譯節錄如下:

「你不能預先把人生點滴串連起來,只有在日後回顧時才能這樣做。你要相信這些點滴總有一天會連繫起來,並必須相信某些東西,如勇氣、命運或因緣等。這做法從來沒有令我失望,更令我的人生變得不同。」

我覺得我的愛貓、Friday、小善、小黑貓等等,正在為我連繫了我生命中的點滴,令我的人生變得不同。

所以我把Friday的點滴詳盡的寫下來,可能他的點滴亦能成為您生命中的點滴,亦可能令您的人生變得不同。共勉之。

這可能便是「生命教育」!?